如何看待當下的這兩個網絡傳言?
文丨燕志華 博士
日前,公眾號“貞觀”發布了《一個外地女孩,死在了我出租的公寓》一文。文章發布后,持續引發關注,不少網友對于文章的真實性提出了質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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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源于,這個信息太具有沖擊力了。在今天和平和物質豐富的時代,人們想象不出,竟然還會出現餓死人的新聞,更何況還是個大學畢業的正當年的女孩呢?文章以第一人稱的敘述,中間夾雜著作者的復雜情感,聽起來毋庸置疑是個巨大的悲傷故事。
但是今天的城市的治理者和網絡的治理者,傾向于認為負面的新聞會傷害城市的形象,甚至擔心外媒會利用來制造攻擊性輿論,因此,文章很快就被刪除了。但是這擋不住人們的困惑:事件到底是真是假?
2、
《一個外地女孩,死在了我出租的公寓》的發表,本身構成了一個突發的新聞事件。
突發新聞的特點在于,它們常常是極端的個案、罕見的事件,在社會上屬于極為少見的事情。比如,某個地方發生了兇殺案、滅門案,或者其它離奇的事情,就會引發大批的圍觀。我們看到報紙或者新聞信息的頭條,常常是驚悚的事情,而這種事件放在某個城市里面,或許是十多年才發生一次。所以新聞是人類天性的產物,人們總是會被離奇的、少見的東西所吸引。
新聞事件和學術研究以及社會治理大不一樣。后者關注的是普遍性的、規律性的社會事情。這就導致了一個沖突。人們往往會被突發新聞吸引絕大多數的注意力,而較少關注學術的、規律性的東西。正如今天我們看到的,人們很容易被網絡爆炸性的、離奇的、罕見的流量帶走注意力,但是學術觀點、經驗總結,少人問津。一個網紅觀點動輒數十萬的點擊量,而一個專家學者的觀點,常常500個點擊,這還算是多的。
所以今天和網民群體打交道,其實是和人性、和情緒打交道。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,很容易事倍功半。
需要提醒大家的是,新聞雖然吸引眼球,但是我們普通百姓千萬不能從新聞的角度去看世界。因為新聞是突發的、極端的、罕見的,并非常態。你從新聞視角去看世界,那可能會導致一個極端的、狹隘的世界觀。比如你看了兇殺案,會覺得走在大街上都不安全了。但正是因為新聞的這個“一驚一乍”的特征,所以經常引發大型的圍觀。所以只能當做熱鬧看看,如果將這種新聞當做重要行動的依據,常常會吃大虧。
問題在于,類似這種突發的、離奇的新聞,常常能一舉挑動起社會群體的情緒。尤其在今天百姓都成網民的情況下,網民都在呆在少數幾個平臺上,很容易在網絡上引爆一個話題,引發群體情緒的流量波動。群體的情緒常常是高度不穩定的,如同一個網絡之上的“堰塞湖”,很容易被一個事件擊中,引發一波情緒的泥石流,甚至一個情緒海嘯。群體情緒一旦爆發,就是個社會問題。
就以《一個外地女孩,死在了我出租的公寓》一文來說,一出現就引發了高度關注,因為匯聚了女孩、餓死等敏感因素,又和今天的物質豐富的現實形成了強烈沖突,所以會短時間內挑起人們的情緒。
3、
但是這篇文章,最具有沖擊力的地方在于,會擊中當下無數個年輕人的靈魂,引發他們的悲情的共鳴。
因為死去的這個女孩,根據文章的描述,是大學畢業生、考公屢敗屢戰、筆試多次第一卻一直被淘汰、小鎮做題家出身卻在大城市無處立身、大學文憑未能改變命運、30多歲還需要貧困的媽媽借錢支付房租、性格倔強卻被命運擊垮、身處繁華卻死于繁華……這種種因素,如何不讓經濟就業不景氣形勢下,經常歷經挫折的年輕人感到靈魂的震顫?
這則新聞就此和無數的靈魂產生了勾連。即便事件不一定是真實的,但是由此產生的群體情緒卻是真實的。事件本身是不是真實反倒無所謂了。群體的情緒一旦出現,它就不會憑空蒸發,而是會尋找一個寄托物,尋求一個解釋和釋放。
文章其實暗含了三個敘事線索:一是女大學畢業生奮斗失敗的故事;二是偏遠鄉村的落后意識,父親要親手將女兒的骨灰扔掉,由此帶給讀者的精神震撼;三是考公熱背后的社會問題,比如女孩為何筆試多次第一卻老是被淘汰?每個線索都會擊中當下中國人的靈魂。
其實繁華社會中的孤獨靈魂,在全世界常常是個文學主題。就以日本來說,即便是在最為繁榮的時代,也經常出現孤獨死的凄涼現象,無數的小說和影視進行了描述和渲染。這有助于點醒醉心于名利的人們,關注身邊的親人,不要走得太遠,親情才是最終的歸宿。人生就是這樣,能飛多高就飛多高,但是有一天飛不動了,那就放下行囊,起碼你還有故鄉,和一直思念你的母親。
繁華表象之下的孤獨和凄涼,或許接下來會是一個文學主題,也是一個社會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產物。這個社會,總有失敗者,也總有一無所有卻有家難回的人。
4、
《一個外地女孩,死在了我出租的公寓》講述的故事,在當下的中國可能構成了一種隱喻,某種現實的寫照。
在中國狂飆突進發展了數十年之后,無數農民的孩子通過高考進入了城市,偏遠的鄉村和城市產生了文明的鏈接,幾代人改變了命運。即便是最偏遠的山村,和大都市之間也不過是十年的時空距離,一個孩子通過十年的寒窗苦讀,就可以進入大學、進入大城市。但是在今天,一個從未預想過的問題出現了,那就是經濟社會的發展速度突然慢了下來。那些走到人生中途的孩子、爬到半山腰的小鎮做題家,突然感到了強烈的無力感,搖搖欲墜。因為城市里沒有機會了,大城市慢慢關上的大門,或者城市的大門依然打開著,但是不再提供機會了。你走在繁華的大街上,卻始終是個異鄉人和邊緣人。你依然是個懷揣大學文憑的山村的孩子。那一刻,年輕人的內心是多么凄涼、多么無助。而當下的中國,由于就業的不景氣,會有非常多的這樣的年輕人的故事。
中國數十年超長周期的高速和平發展,讓人們接受了社會就是一直向前發展的、發展是個線性進程的觀念,社會因此缺乏這樣的預警,那就是慢速發展才是社會的常態。中國數千年里其實一直處于一個極慢極慢的發展狀態,甚至經常性的倒退、螺旋式地前進,也只是在改革開放之后的數十年里,中國才獲得了高速發展,人們由此形成了高度樂觀的觀念。其實想想,我們坐上高鐵也才幾年?很多人想起來,某個大城市猖獗一時的“飛車黨”,也才絕跡不過十年。因此,當今天發展速度突然慢下來的時候,人們感到了強烈的不適應感,和強烈的情緒化。過去數十年的發展,吸引了城市外圍和偏遠地方的人們蜂擁而來。在過去高速發展的時代,他們會被各種發展機會吸收和吸納。但是在今天發展突然慢下來的時候,城市再也吸收不了這么多的人群,失望、悲觀的情緒的出現,也就在所難免了。
此時這個女孩的悲傷故事的橫空出世,即便是真實的,也像是故意編出來迎合情緒來賺取流量的;即便是虛假的,也像是最為真實的,因為人們會感受到很多類似的悲傷故事。
所好的是,中國的城市化,依然還有較大的發展空間。今天的城市化率,也就剛剛超過60%多一點,從世界發展規律看,城市化達到70%才算是高峰。近來人們熱衷于談論“中等收入陷阱”“日本失去的20年”“歷史的垃圾時間”,并對此深深恐懼。這除了一些人的輿論帶動之外,還在于學界和評論界往往風險和預警意識過重,反倒構成了某種風險。但是人是有主動性、能動性的,不可能看到了那些陷阱還眼睜睜地掉進去。
5、
我們在這個時候,又看到另外一個網絡傳言,說是“姜萍參加決賽成績已出,名列第八,比初賽成績更好”。當然,記者采訪的時候,這個信息被否認了。
我們將那些不是網絡謠言,但是缺乏事實根據而又廣為流傳的信息,稱為網絡傳言。有時二者高度相似,難分彼此,但是網絡傳言的嚴重程度,“聽起來”更輕一些。
這個關于姜萍的信息和上面的“死于出租屋的女孩”的文章,都屬于網絡傳言。二者的本質其實是高度相似的,那就是涉及到出身普通的孩子的前途命運問題。
“死于出租屋的女孩”的故事雖然悲傷,是個奮斗故事的悲劇結局,但是人們依然相信底層逆襲的故事。因此“姜萍決賽第8名”的傳言就這樣出現了,它寄托了人們的美好愿望和期待,他們希望這樣的故事是真實的,底層百姓通過拼搏和聰明才智,依然有上升、有出人頭地的機會。
經濟和就業不景氣的時候,人們很容易產生悲觀的情緒。我們不應該對“死于出租屋的女孩”這個極端的新聞信息,過于渲染悲情情緒,也不應該影響我們的信心,但是我們需要由此注意到這樣的社會現象,有非常多的年輕人處于悲觀失望的情緒籠罩下。社會需要展示出更多的溫情,給與年輕人更多的關心。要防止“雞娃”變成嚴重的內卷。也要防止職場管理導致嚴重的內卷。我們可以借鑒日本當年的做法,就是在職場盡量帶有溫情,不要輕易開除員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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實際上,從社會發展的角度看,在這個時候“雞娃”或者內卷,成效是大大降低的,即便從高度競爭中卷出一個超級學霸,但是他或許內心是空心的,是個巨嬰。今天的人口出生率降低和就業不景氣,或許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契機,就是放棄雞娃,重點培養他們的興趣愛好。
當下反倒適合發展文化事業和娛樂事業,讓人們放松身心,反倒能夠促進文化事業的發展,也能創造更多的就業和發展的機會。